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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大神张师傅立堂口(东北农村正宗跳大神立堂口)

作者:service发布时间:2024-05-11分类:立堂口浏览:9448


导读:这是一个不一样的公众号,号主是个当过村主任的作家她叫子鱼,八零后,她出身农村,北漂几年,好容易混成北京户口,又回农村民选成了一个村主任。她不到三十岁,管理2000口人的矿区大村,她...

这是一个不一样的公众号,

号主是个当过村主任的作家

她叫子鱼,八零后,

她出身农村,北漂几年,好容易混成北京户口,又回农村民选成了一个村主任。

她不到三十岁,管理2000口人的矿区大村,她跟小官斗智,与恶霸斗勇,在基层的

清水里呛过,

血水里泡过,盐水里滚过,

她给村子建学校,修广场,改村部,还给村民分过一千万块钱。

如今,她洗尽铅华,华丽转身,开始写作

开号一年,收获了几十万粉丝。

她的文章《奶奶的棉田》

《我和一个矿老板的忘年交情》

《她去了几次“婆家”过年,也没把自己嫁出去》等

深受人喜爱

她热爱写小说,她是公号写字圈最接地气又最具文学色彩的作家,

长篇小说《我那声名狼籍的父亲》是根据她的农村见闻写就

她还有很多短篇故事

《纪老头的死去又活来》

《村书记倒在了寡妇的家门口》

《隐形的父亲》

《冥婚》等

或温暖,或风趣,或深刻犀利

当村主任的时候,她结识了一个忘年交

是个身家过亿的矿老板

现在这个矿老板正在她的公号更自传

每天数万人等更新

矿老板六零后,只上过六年学,却天生是个写字人,他半生动荡,满满故事,

他将亲自为你揭开一个“七千万嫁女”神秘群体的面纱

关于社会,关于财富,关于女人,关于人生

他都有自己的独到理解,

关注子鱼

享受一场文字的盛宴

后台回复“目录”二字,

可弹出她所有文章。

下面就是子鱼与矿老板故事,有点点长,但是很好看

我和一个矿老板的忘年交情

子鱼

01

  还记得山西的煤矿老板和唐山的铁矿老板们吗?

  他们曾长期占据媒体版面,什么七千万嫁女,几十辆豪车,各种为非作歹官商勾结,一度被妖魔化得不成样子。

  老百姓一提到他们,也是情绪复杂,一边嘲笑着他们的土,一边嫉妒着他们的富,一边又憎恨着他们的霸,他们活在坊间的各种段子里,被揶揄讽刺,被无限想象,神秘莫测。

跳大神张师傅立堂口(东北农村正宗跳大神立堂口)

  但随着钢铁煤炭白菜价时代的到来,好像再也没人关注他们了,仿佛这些人根本没在世间存在过一样,世人凉薄,竟至如斯。

  他们从哪来?又都到哪去了呢?

  我有幸在当村主任期间接触了这些人,以我和其中一个的交情为点,讲一讲他们的来龙去脉。

  不单解密,更为警醒。

02

  2000年以后,随着铁矿石和铁精粉的价格突飞猛进,山上的石头,只要运出去,一车就是几千块钱,全国各地,有资源的地方,确实暴发了一大批矿主。

  我们村富有铁矿,也有几个这样的土豪,据传言,资产过亿的就有四五个,上千万的也不少。

  等我当村主任的时候,这些土豪们已经消停多了,但仍豪奢不减当年。县城的大街上,随处可见各种豪车,这些车也经常出现在我们村那撕裂颠簸的路上。

  刚上任,我对怎么当一个村主任很不得法,面对从小看着我长大的村民,不知道说话时是该假装老成还是该一脸真诚,是该端出我村主任的架子,还是该摆出一副小辈见长辈的恭敬。

  有一天,村里最大的矿业集团,也是我们县最大的矿山企业的老板们请我们吃饭。一共来了两个人,一个姓甄,一个姓李,我年纪小,都叫他们“叔叔”。

  甄叔穿着一件白格子衬衫,没牌没款却极干净清爽,衬着他那张瘦小精干的脸,倒显着有几分年轻。他说话的时候,表情动作异常丰富,一双眼睛和一张薄嘴组合起来,可表达万千情绪。

  他这气质,不像农民,也不像商人,倒有点知识分子的样子。

  李叔穿得比较随便,他头发浓密,脸有点黑,一身肥肥大大的衣服套在高壮的身体上,走路都带风。

  他表达情绪不靠眼睛和嘴,主要靠手和身体大幅度的运动,张牙舞爪前仰后合的,嗓门儿也大,说起话来,风生水起。

  我看他们这么有趣,心里笑得波涛翻滚脸上还得硬撑着淡定。

  这样的人一看就特别随和,天生自带尴尬气氛柔顺剂,以我一向看人的经验,这样的人也是极聪明的人。

  果然他们一上来就把我猛夸了一通,说我漂亮、能干,瞅着就招人稀罕,当然我也猛夸了他们一通,夸他们聪明、仁义、有眼光、一点也不老……

  都是提前做过功课的。

  经过互相吹捧的饭局是很容易有个好气氛的,两人都很健谈,说相声似的,一人一个故事比着讲,这个讲的时候,那个附和,那个讲的时候,这个附和,这些故事都有趣而无伤大雅,更不涉人是人非,席间笑语不断。

  我一边吃饭,心里一边暗暗感慨,难怪企业让他们负责与乡村两级的人打交道,果然功力非凡。

  知道他们常年与村干部打交道,我请教他们:“该怎么当一个村主任呢?”

  甄叔好像一下子来了兴致,梗着脖子,半眯着眼,想了想,小嘴一撇,就讲起了故事:

  老辈子农村呀,有个女人好吃懒做,看村里跳大神的巫婆每天装神弄鬼香火很盛,诚心拜师,巫婆收之为徒。

  历经三年,徒只是伺候师傅,看师傅跳神驱鬼,并无任何技艺传授,徒以为时候不到。

  一日,师傅外出作法,徒弟在家,来一求神驱鬼者,徒往之。

  师傅回家见徒弟不在,等徒回来,问何处去?

  徒弟说:来了生意,我一怕生意丢了,二怕学徒三年说不会跳神人家笑话,就学你平时的样子,胡蹦乱跳了一通。

  师傅一脸严肃:很好,你可以出师了!

  后来,巫婆死了,死得极度痛苦,女人取代巫婆,成了方圆几十里最灵的巫婆。

  甄叔讲完这个故事,笑着看我,意思:“懂了吗?”

  我心想:把村干部比成巫婆之流,这是给我们下马威呢。想想也理解,涉农企业,被老百姓村干部和小官小吏们勒索惯了,骨子里就有敌对情绪。

  虽然听着不太舒服,仍笑着说:“懂了!是不是这个意思,第一,当干部,先观摩别人,有样学样,熟读唐诗300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第二,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在人眼里,我们就跟跳大神的差不多。放心,我们知道自己的位置。”

  这话就等于回给他了,我们是不会找他们麻烦的。

  之所以有这一场哑谜,在于当时村里情势,那时候,我们和另一个矿主关系不太好,把矿给他们逼停了,他这是兔死狐悲,怕我们新官上任书生意气也找他们的麻烦。

  其实他这顾虑完全多余,我当时虽然年轻,并不鲁莽,知道打仗不能四面开火的道理,肯定不会招惹他们。

  他看我心思明白,很高兴,又讲了很多农村干部的故事,算是教我。最后说:巫婆的故事,有一条你还没悟到,以你现在的年龄和阅历,也不可能悟到,三年后,你届满,我再告诉你。

跳大神张师傅立堂口(东北农村正宗跳大神立堂口)

  这关子卖得时间可真够长。

03

  因为大家都不想跟对方为难,加之我个人很喜欢跟聪明有趣的人打交道,我和甄叔他们的关系处得挺和谐。

  但我作为村里的父母官儿,他作为村内最大企业的负责人,还是有立场分别的。他的矿石从村里运出去,噪音、污染、道路、土地,方方面面得与村子发生关联,而这些又都离不开一个“利”字,关系既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太近了,别人会说我和企业“狼狈为奸”,太远了,双方常常一起处理事情,私交太差,影响效率。

  我觉得甄叔是个有趣的人,可村里人对这位风云人物的印象与我大相径庭,他们都说他“脾气暴躁”、“狷狂自负”,收拾起人来“辣手无情,花样百出”。

  我总有那么几个村民常常躺到马路上“找钱花”。其中有一个老太太,80多岁了,没钱花就躺马路上。这条路是他们企业运输矿石的必经之路,她一躺,矿石就运不出去,一堵车就是一大串,人嘶马叫的。

  有一次,老太太又躺那了,拉着一只浑身是血的小黑狗,非说这狗是公司的车轧死的,让公司赔钱,老太太哭天抢地,谁也没法儿。

  10分钟不到,司机开着霸道车把甄叔送到现场,一看这老太太,甄叔就直皱眉头。他再大的老板,再暴躁的脾气,再运筹帷幄的手段,遇着这样的人,也没法儿。

  拿一个80岁的老太太能怎样呢?浑身是病,碰不得,一碰就进医院,派出所拘不得,年龄早超了;讲道理,讲不通,她说狗死于公司车下,谁也没法儿证明不是。

  甄叔瞅了瞅,又跳上霸道车,走了。

  他给我打电话,我赶到现场,拉着老太太“奶奶长,奶奶短”地一顿叫。老太太一看是我,拉着我的手:“孙女儿啊,你可得给奶奶做主,这帮黑心车夫,轧死了我的小黑呀!”

  我俯她耳边“偷偷”告诉她:“奶呀,好几个人都跟我说,你这小黑是一小白车轧死的,跟人家拉矿石的车没关系呀!”

  她听了我这话,脸色一暗,嘴唇哆嗦了哆嗦,冲这个,我就知道蒙得不差。接着我再哄她:“你在这躺着,不光耽误人家企业生产,连你家小贺也挣不到钱啦,你躺一小时,小贺就少拉一车矿石,少挣100多块,那老板再一生气,把你家小贺开回来,你儿媳妇又跟你干架!”

  老太太眨巴眨巴迷糊的眼睛,扁扁嘴,有点怕,小贺是他孙子,在矿上拉矿石,他心疼孙子,更怕儿媳妇。我再哄两句,老太太也就颤巍巍站了起来,我把她搀回家,她还要缠磨很久,唠叨自己有多穷,多久没吃肉了,多久没买新鞋子了,刚丢了只锅盖有多心疼,唠叨小黑的种种好处,唠叨瘫在床上的老伴儿多不中用,唠叨党和政府没良心,他老伴儿是老党员,为祖国贡献了一辈子,老了病了没人管……

  他老伴儿确实是村里一老党员,为了不让任何一个真正做过贡献的老党员寒心,我跟村里很多人打听她老伴儿的事迹,结果却发现老爷子实在乏善可陈,村里人说,“除了开会时露露脸儿,总不离他那一亩三分地儿。”“扫雪只扫自家门前的,要是照顾他,所有党员都得照顾一下!”

  我只得打消以老党员这个名义照顾这对老人的念头,但决定帮忙去“找”她丢失的锅盖。

  晚上,甄叔给我打电话聊这个事,我随口跟他说了老太太的情况,“就是困难,想讹点钱花,没事,不会再截了。”

  他却让我第二天到他那领500块钱,“就说是公司慰问卧病在床老党员的,千万不能说是对小黑的赔偿,可怜的人不能惯她可恨的毛病!”

  第二天,我领了500块钱,又到大集上买了一新锅盖,送到老太太家,照甄叔的说法把钱交给她,她也不再纠缠小黑是怎么死的,只说这样的公司“真仁义!”。我把锅盖给她,说:“找到了,在二嫂家墙角着,被风吹去的。”

  她一口把我揭穿:“瞎说!这根本不是我那锅盖!这是新的!”

  类似于这样的事儿,一个月怎么也得有几回,甄叔的企业和我的村子,就跟筷子和碗似的,常常碰在一起。

  【4】

  终于还是遇见了一件大事,甄叔的矿采矿证扩边,到了我们村子,这条矿脉以前一直在山对面的村子,每出一吨矿石给对面村子7元钱补偿,村子可以派人监督产量。现在矿脉过界,到了我们村,自然这7块钱该给我们。采矿手续已经办好,只等和村里谈好补偿签个协议,好进行矿井设计。

  甄叔把我和村书记约到一处,开门见山谈事情,以前只是出矿石走我们村的道路,现在矿脉也过来了,7块钱提成自然得给我们,他们还想在南山再打两口矿井,作为地下矿石的出口。

  问我们:“有什么条件?”

  说实话,我盼他们扩边眼睛都快盼绿了,当时村里,一分钱收入没有,外债上千万,我每天被债主们追得满大街跑,早晨一睁眼就有债主堵在门口,出去一趟就跟闯鬼门关一样,到村部,债主们拉条幅点汽油,鬼哭狼嚎。

  这些债都是以前的旧债,大部分是欠矿主的。欠矿主们的好说,那时他们日子还都好过,不至于拉下脸追我,最糟糕的是村里2010年盖了个新民居,盖到一半停了,欠了一屁股工程款,加起来400多万,还有11户村民的集资建房款,一家15万,一共165万。这些人,天天追。

  我长这么大,从没这么渴望过钱。听他问我们有什么条件,我开口要了个2000万。

  甄叔一下子急了,跳了起来。

  “我们公司,在十几个村子有矿山,向来矿到哪个村子把钱提到那个村子,开始给点见面礼赞助个广场小学啥的,有过,几十万到家了!哪有你这狮子大张口的!再说,矿山资源是国家的,采矿权是我们的,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挨个拜佛烧香去办采矿证,是花了大代价的!矿开起来,国家的税一分不敢少,地方政府还得扒一层,你们村里那7块,也相当于是给你们在上税,你这2000万算是个什么钱?!”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有点累,直喘粗气。

  李叔作为他的万年黄金老搭档,把话接了过去,一样的焦躁:

  “哎呀呀,这是要吃了我们啊,丫头,不瞒你说,这要是08年,你提这么个要求,没准我们还真能答应,2000万怎么了,只要矿石价钱高,很快赚回来了,可你看看现在,一吨矿石才多少钱?200多块!铁精粉六七百,加上层层“盘剥”,高昂的采矿成本,我们已经没什么利润啦。”

  “不赚钱,也没见你们把公司都关了呀。”我小声嘀咕。

  “如果照你们这个要法,我们真不如关了合适!只是关了,政府都不干,政府眼巴巴等着我们这点税钱呢,再说我们那么大的摊场,养活着上千人,关了,这些人怎么办?只要不赔钱,就得撑着。”甄叔又接着说。

  我们书记也开始说话:“我们要这么多钱,也有我们的道理,你们采矿,可是到我们村的地底下去采,万一将来采空区塌方了,村民连家都没了,那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

  书记比我大不了几岁,也是一副娃娃脸,从小混社会,思维极其敏捷。

  甄叔说:“你们村子现在的采空区是以前那些矿主造成的,我们的矿到你们村,已经到了地下400米,经过国家精密设计了,不存在塌方的可能!”

  “就算塌不了,水可是漏没了,你知道,我们村现在就已经全村缺水了。以后你们再往深里挖,只会加重水的流失。”我说。

  “所以才给你们一吨7块的补偿啊,如果采矿对你们毫无影响,你们哪有资格得这7块钱?”

  “开矿村子付出的代价也很大,远不是这7块浅就能弥补的,所以我们才额外提出这2000万的要求。”

  甄叔看我们要耍赖,马上刻薄起来,小嘴一撇:“你们村,20年了,那么多的矿主开矿,哪个正经给过你们钱,连7块都没有过!不也过了很多年?怎么到了我们这就这么不讲理?”

  这是我们村的隐痛,他一针见血,毫不留情,我们村确实是开了20多年矿,好几个大矿主,每天热火朝天地往外运矿石,但因为一些原因,村里一点补偿没得过。

  我只好软了下来:“是呀,说起这个我心里就不好受,你看我们村这些年多可怜,矿主们开了山、毁了树、没了水,却什么补偿都没有,老百姓的日子多苦。谁不知道你们公司这几个老总都宅心仁厚,做事规范,是咱们县最仁义的一个企业,你们来了,正好给他们做做榜样,让他们看看,企业做大做强是靠规范和仁义做起来的,不是他们那种小家子气能比的。”

  在事实面前,我不敢狡辩,果然,我说完这些,两人脸色稍稍有所好转,不瞪眼睛了。

  “再说我们小哥两,这么小,支撑这么大的村子,因为矿山,村里矛盾重重,成天打来打去,乌眼鸡似的,我们也没别的念头,就想给老百姓做点事,你们就当心疼心疼我们还不行吗?”我开始装可怜,年轻人初做事,装可怜是一法宝,尤其女人,更好使。

  两人果然又跟着叹起了气:“你们村子,唉!也是,守着金山银山,过着要饭的日子!”

  气氛由刚才的爆炸模式转成了沉痛模式,几个人竟都没了话。

  甄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孩子,不瞒你说,以前我们遇到这种情况,偷偷给村干部打点打点就什么都好办了。像你们一味地替村子要钱,还真是第一次,你自己就没什么要求?”

  他这话,傻子也明白,这时候,如果自己提出点什么要求,是很好办的。但当时我被自己设置的“救世主”模式操控,说:“二位叔叔,我个人什么也不要,只替村子要一笔钱,年底给村民分下去,让他们高兴高兴,2000万要是太多,少给点儿也行!”

  我们书记也说:“我们不要!给村子就行!”

  两人对瞅了一眼,没词儿了。

  “那你们这数目也太出乎我们意料了,我们哥两当不了家,得回去跟董事长汇报一下。”

  到这地步,确实得回去请示了。

  我们也说:“行,我们也得回去跟其他的村干部研究一下。”

  其实,一开始我们也没打着真能要出2000万来,这个数目是我们试探他们的,瞅这反应,多了!我们也知道他们当时的难处,但既然谈判,谁不往高里说,摸着石头过河么。

  临走,甄叔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孩子,钱我们去努力争取,就当支持年轻人干事业,可我担心这钱你们好要,不好分啊!你知道给老百姓分钱的难处吗?别怪我没提醒你啊,凡是分钱的村子,没有不打成一锅粥的。”

  我血气上涌,赶紧保证:“不怕,先把钱给我们再说!”

  两个人看我那样儿,竟然乐了。

  他们回去找董事长,我们回村开党员代表会,百十号人挤在我们那个老会议室里。会议室还是80年代盖的,破旧不堪,中间用几根木柱子撑着顶棚,顶棚好像随时可能掉下来,屋里黑压压一片。

  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十个村民九个抽烟,没一会儿就烟雾缭绕,那烟气丝丝缕缕拐着弯儿上下翻飞,钻进喉咙,刀片儿割着似的疼。

  我在烟雾缭绕中把情况介绍给他们:以后村里有收入了,每吨七块,按现在一年三四十万吨的产量,弄好了,每年至少能有一两百万的收入,除了这个,正跟公司谈判一次性再要笔钱。

  党员代表们当然都很高兴,苦了这么多年,山都快被人挖没了,现在才见到点利益。听说还准备再要钱,就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谁也不知道要多少好。

  农民议论起问题来,最容易跑偏,说着说着,有的党员就提出来:“村里应该把矿山夺过来自己开,凭什么长在咱们村的矿让外人开呢?”

  我依照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矿产资源管理法》把矿产资源权属、采矿权,采矿权人与矿山所在地的关系给他们讲一遍,告诉他们,矿产资源是国家的,虽然长在我们村,但不属于我们村,我们没权力决定谁来开采,这个权力在国家,这个矿是外村矿脉延伸到我们村的,采矿权在人公司手里,我们只有要求因采矿造成生产生活影响给予补偿的权力。

  又有人提出:“7块太少了,应该涨到15!不,20!”

  我给他解释,这7块钱的制定,虽不是法律明文规定的标准,但这是我们当地约定俗成的一个行情,全县统一,我村一变,全县跟着动荡,我们没理由搞这个特殊,这是谈不下来的事情。

  又有人提出:“你去要一个亿来,不然休想让他们拉出一块石头去!”

  这样的人明显就是捣乱的,我在位那几年,有几个老村干部怕我干得好,把他们比下去,总怂恿着几个人给我捣乱,有时甚至牺牲村里的利益也在所不惜,他们跑甄叔那里凑事,不让他们给钱。

  说这话的人,我看了看,又是张二狗——他是他哥哥使出来的枪。

  对提出这种要求的人我毫不客气:“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几个先回家看几天孩子,派你全权代表村里去跟他们要这一个亿,一个月为期,要过来给你分成,比例你说,正好大家都在这,咱们现场就决策!”

  没等他接招,马上有人就不干了:“二狗子,你捣什么乱!”

  “二狗子,你张嘴就来,你咋不说把矿主毙了去接管他的财产!”

  张二狗脸憋得通红,鼓着嘴运气,不敢再说话。

  “村长,别听他的,你去谈吧,我们相信你,你要来多少是多少!”

  “对,村长,放手去干吧”

  平时支持我的那些人马上撑场子,张二狗被大家的声势压下去,脸胀得更红了。

  我顺势表态:“谢谢大家信任,我们尽力去做,随时跟大家汇报进程。”

  我以前有个朋友,非常推崇西方民主和人权那一套理论,结果娶了个山西煤矿矿主的女儿,老岳父让他去管矿山。

  这朋友兴致勃勃拿出了全套的西方理论去了矿上,吃住跟工人在一起,跟工人交朋友,什么事都征求工人的意见,结果半年不到,乱套了!工人们今天肚子疼,明天脑袋疼,一会儿嫌伙食差,一会儿嫌工资低,就是生产上不去,把他弄得焦头烂额,很快被老岳父遣送了回来。

  我刚到村里的时候,也是,因为年龄小,见的几乎都是长辈,对谁都和颜悦色恭敬有加,什么事都征询他们的意见,“这样行不行?”“那样好不好?”“您老怎么想的?”结果发现越这么问他们,越怎么着都不行,不但不行,还能节外生枝出许多别的事情来,当我虎着脸替他们拍板儿:“就这么办了!听我的!”他们一下子高兴了:“对,听你的!”

  我仔细一想,明白过来:中国的农民,大多数还是比较愚昧,他们眼界狭窄,文化水平低,很难形成自己独立的主张和人格,某种程度上和小孩子类似,你一尊重他,他反而无所适从,甚至滋生很多毛病,你一专制,他瞬间就有了精神依靠,有毛病也自己憋回去了。

  所以,好的农村干部,都是那种骨子里热爱村民、尊重村民,外表上却凌厉威风的人。

  参透这一层后,我也就着意培养了一下自己的“霸气”,试了几次之后,果然有老党员开始夸我:

  “对呀,这才像个村长!”

05

  我和甄叔他们后来又谈了几次,焦点只是钱的数目问题,一次次拉锯,一次次装可怜,甚至是耍赖,最后连这话我都说出来了,“就当你们打麻将赢了,我们吃个喜儿,那么大的老板,这点小钱都舍不得么?

  这话说得让人哭笑不得。

  “这叫吃个喜儿?上千万!”李叔气得暴跳如雷。

  但最终,钱的数目还是定了下来,最后一次谈判时,我们已经降到了900万,甄叔受不了了,一口答应:“900万就900万,但是你们村子以前从我们那借过一个170的款,约定3年还清,还不清按3分利算,到今年已经四年,连本带利500万,这钱得算上。”

  他把当时的借款协议扔给我,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

  我又不干了:“放这么高利息的高利贷是违法的!我们不认这些利息。”

  “不认就不认,170万连本带利给你们免了,再给你们200万现金。”

  “400万!”我算了算,200万,一口人才能分1000块钱,还不够麻烦的。

  “400万就400万!就这么定了!”

  “老甄你疯了?老大的底线是200万,你怎么跟他交代?”李叔不干了,气得哇哇大叫。

  甄叔站起来就走,一边走一边说:“我去跟他说,要杀要剐随他,他要不应,就换别人来管这个矿山,我不干了!”

  说完跳上他的霸道车,跑了。

  看着甄叔的车一溜烟儿跑远,李叔也跳上自己的霸道车,张牙舞爪地对我说:“钱给你,分的时候别哭鼻子!”说完也跑了。

  我们书记看着他们走远,鼻子里“哼”了一句:“真能做戏!”

  我什么也没说,以前我也觉得这老哥俩是最擅长演双簧的人,可这次,直觉告诉我,这不是做戏。

  我们回村里又召开党员代表会,在烟雾缭绕中,我把谈判的过程又详细讲给他们听,谈判的结果汇报给他们,让他们拿决议,400万现金,一吨七块,如果通过,就去跟企业签协议。

  这样的会议,我是把会议记录做得一字不差的,有时甚至开着录音笔,会议上每个人的发言都留档,这样的事情太重大,以后出了问题谁也担不起。再说,甄叔的公司做事严谨,跟他们签协议,必须同时提供一份加盖公章的会议记录,防止某些村干部不走民主程序,引发村民上访。

  中国有很多的农民群体访事件,都是村干部违规操作背着村民私签协议造成的。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全体党员代表在热烈讨论了一番之后,通过了这一谈判结果,同意村子和他们签署协议。

06

  签协议的时候,我又把甄叔好一顿挫磨。

  协议是他们公司草拟的,拟出来给我看,我拿起笔就把协议改得满篇花。其中这样的大意,就是这7块钱,算是采矿对我村道路、山场、土地、噪音、污染、水、采空区等的补偿。我直接把这些全部删掉,改成了:“每出一吨矿石给村里7元钱”,我把那些道路、污染、空区、水,全删掉了。

  我不想给村子留下隐患,将来道路、山场、水资源等一旦出了问题,去找他们,他们用这7块钱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我的意思,即使是他们给了这一吨7元,对我们以后的生产生活问题也得负责,这是关系子孙的事情。

  我坚持删掉,他们坚持全写上,双方在乡政府的书记办公室互不相让。最后还是甄叔的这个理由说动了我:如果这七块钱算是利润分成而不是补偿,这些钱在他们公司就没法上账,就得由这几个股东出,另外,既然算所得,村里也得交一大笔税钱”

  我想想,好像是那么回事,我要再坚持,就显着跟人家个人过不去了,我自己也确实不想交那一大笔税钱,这都是子孙的养命钱。

  我想了想,还是不想留后患,就把这句话改成了“每出一吨矿石给村里7元钱,作为对村子噪音交通等的补偿。”

  噪音,交通都是有时效性的东西,无伤大雅,我把那些山场、土地、水啊,空区全含糊了,将来任何一项出了问题,都可以找他们。

  我那时候一门心思想当一个好村长,殚精竭虑,在他们眼里,又呆又难缠。

  甄叔无奈地拿着笔按我的意思改协议,李叔一次次地瞪我,瞪完我瞪甄叔,旁边一起来的两个副总也瞪来瞪去。

  “我说老甄,这么多年,这样的合同,我们签了也有几十份了,可没见你这大耐性过啊。”其中一个憋不住了。

  甄叔看都不看他们:“人家是大学生,玩文字出身,一点漏洞不留,不服行吗?”

  他这话,我也听出一点不满的意思了,赶紧周全:“几位叔叔别跟我计较,小孩子家初做事,不懂规矩,甄叔度量大,不跟我一般见识。”

  协议终于还是签了下来。

  签完协议,乡领导适时出现,他们客气地请我们到别的屋坐会儿,说有事和几位老总谈。

  我心想,除了要钱,还能有什么事儿。

  没多一会儿,这群人就出来了,大家一起去吃饭,饭桌上东拉西扯,只字不提钱和协议等事,甄叔又开始讲起了兽医、神婆儿、算命的瞎子等等奇闻轶事,最后竟扯到了《史记》的《郑伯克段于鄢》,出口成章大段古文,这让我大跌眼镜,赶紧问他上的什么学,他说:初中没毕业就失学了,只是好读书。

  中国的的饭局文化,很有趣,不大谈正事儿,因为好多正事儿不宜人多的时候谈,也不能议论人是人非,因为你不知道这一桌人中谁和谁背地里关系咋样,有的表面上亲亲热热,心里却横刀相向,有的成天掐架斗嘴,实际上铁板一块,乱说话很容易一言招祸,既然这么多禁忌,又不能冷场,只好以凑趣儿为主,各种段子,笑话,即兴演讲,东拉西扯。那些反应快、能幽默,多才艺的人,饭局上就惹眼些,性格木讷笨嘴拙舌的,就只好当陪衬。

  这样的饭一般都是吃的时候妙趣横生,事后回忆,屁都没留下。

  我看领导们都有点儿意兴阑珊,连平时舌灿莲花的书记都没啥精神,猜他们要钱肯定不大顺利,甄叔装作没看见一样,继续讲乱七八糟的故事。作为女人,我只时刻微笑,适时转桌,偶尔搭个茬。

07

  协议谈好,钱得等到年底才能到账,这期间,日子如常。

  我们村里那老太太又躺到马路上一次,这次的理由是:脚丫子被他们公司车上的石子砸伤了,要求赔偿。甄叔赶到现场,让她去找证据,人证物证都要,还得有医院的诊断证明、药费单据,否则一毛钱也不给。

  老太太当然一个也找不来,对于这种没钱了就变相跟企业讹钱的人,也不能次次照顾。

  另一个老村民,把自家门口的马路上摆满大石头,然后唆使自己的老妻坐在石头上哭闹,说自己房子开裂了,都是甄叔公司的矿石车震的,要钱修房子。甄叔到现场,还是那一套,让他出证明,他家的房子开裂到底和公司有没有必然联系,为什么同等距离,别人家的房子不裂,偏偏他家的裂。

  这老村民我也没办法,他是村里的选举狂人之一,选举时,费尽心机想争村主任,但没争过我,所以对我充满恨意。他认为是我挡了他升官发财的路,常常在村里给我散布谣言,有时还半夜去电线杆上给我贴小字报,编一堆无稽之谈。他故意用左手写字,歪歪扭扭和小学生似的,但傻子也能看出他的笔迹,见到我时,又一副无比亲近的样子,嘘寒问暖。在村民眼里,他就跟那没穿衣服的皇帝似的,每天昂着个头,招摇过市。

  我由着他给我捣了两年乱,也没搭理他,总觉得这种人说的话不会有人信。这人的老妻在路上坐了三日,甄叔公司停了三天,矿石车在路上堵了几百米。我背地里派了几个跟他没过节的村干部去劝,都劝不了。

  第三天,甄叔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没办法,只能动用公安局了。一天不到,甄叔就开来了拘捕令,以“扰乱企业正常生产”为名要拘这老妻,派出所的人都到位了,就等第二天去拘人。结果,这老村民的老妻就跑了。

  他的耳报神倒快!

  公安局到处找这老村民的妻子,甄叔也不依不饶地让他赔偿停产带来的损失,老村民一看情况不妙,天天去缠磨我们的书记,让我们的书记带他去说情,要给甄叔他们道歉。

  他一次也不敢来找我,他心里有愧于我,怕我不帮他,不得已碰见我,一张老脸笑得跟朵菊花似的,恨不得调动所有肌肉以示亲热,结果说出来的话又假又尖,听得我一激灵一激灵的。

  我们那书记,年轻心软,禁不住他软磨硬泡,就跑去甄叔的公司求情,理由是:“拘我的村民,脸上无光!”

  几次三番之后,甄叔同意不再追究刑事责任,但经济赔偿不能免。

  老村民带着老妻去赔罪,买了两条大草鱼,据说,肉麻的话说得人直起鸡皮疙瘩,暴躁的李叔听到一半捂着牙跑了出去,甄叔坚持让他赔偿停产三天的损失,他捧上两条大草鱼说:“饶了我们吧,大人不记小人过。”

  两条大草鱼被炖成了鱼汤,这群人吃得那叫一个啼笑皆非。

  以前媒体上几乎一边倒的批判有钱人,其实这里也有媒体人的狡猾,替农民出头,至少不会犯大错,道德上也稳当一点,替有钱人说句话,立马会被骂成狗,这种仇富心理,逼得记者们讨巧。

  任何一竿子打倒一船人或者盲目替一方摇旗呐喊行为,都是不分青红皂白的绑架。这世上每两个事物之间的关系,都是斗争磨合的结果。

  同是开矿,我们那,村民厉害,把矿主折磨惨了的有不少,矿主厉害,把农民坑惨了的更多。事物是有普遍共性,但具体问题还是得具体分析。

  一个好的涉农企业家,也跟一个好村干部类似,骨子里仁厚,面子上霸道。所以在矿主这行能生存下来的人,性格上都不会太草包。

  甄叔在短信里告诉我两条大草鱼的事,很无奈,最后提醒我“这次只好这样了,此人日后还得生事,你也小心点。”

  果然,放他一马之后,这村民没过几日又兴起风浪来,他把村子免费供应的自来水整夜整夜地往门口的马路上流,时值寒冬,水泥立刻就结了冰。

  水泥路就怕冻,一冻就酥,重车再一轧,准裂,没多久,那段路就成了几个大坑,他又搬了几个大石头填在坑里,过往车辆得一步一步挪着走,底盘低的小车,常常被卡。

  村里人恨透了他他也不自知,还是洋洋得意地到人群中吹嘘自己:“能文能武,德才兼备”。

  跟《皇帝的新装》里那皇帝一样。

  对我他也没闲着,锲而不舍地给我造谣,说我和甄叔公司签协议的时候,甄叔给我买房买车,说我一次性把村里的矿山全送给他们公司了,把全村人连子孙后代都卖了。

  总之,在他嘴里,我就是媒体里经常报道的那种“无良村官”。

  我还是不理睬他,总以为这样的人说的话没人信,直到年底分钱时,那些改嫁的妇女们堵到我办公室吵架的时候我才知道,他说的话还是有人会信的,她们拍着我的办公桌大喊:“你少贪污点儿,我们的钱就都出来了,凭什么分钱不给我们,我们是改嫁了,可我们也在村里呆过呀!”

  那时,我才知道,别拿一个人的无耻不当回事,因为相对于无耻,无知的人更多。

  那时我也才知道,李叔瞪着眼跟我说的“分钱时打成一锅粥”是什么状态,那个腊月,因为给村里分那要来的400多万,村里真的乱成了一锅粥,几路人马都张牙舞爪地冲我而来。

  他们没有人关心为了要这笔钱我动用了多少心思,付出了多少努力,他们在意的只是谁该给谁不该给,为了把那点钱分下去,我们开了无数次的会,打了无数地架,这些我在另一篇文章里作了详细描述,这里不多说。

  我一次也没和甄叔提过分钱的种种,总怕他嘲笑我要钱时的无知无畏,别的事,我都厚着脸皮跟他请教,他是小诸葛,懂得太多。

08

  这些还不算艰难,最艰难的是我当村主任的第三年,村里长期积压的斗争进入白热化的阶段,我被卷夹其中,不得不步步为营。

  斗争的结果,引来了纪委检察院,他们查我村账目,会计为此进了看守所,书记也被检察院带走,整个两委班子,塌了大半,村里人人自危,山雨欲来,我一个人带着几个勤恳的委员老大爷,奔波劳走,支撑着一片残舟。

  我总是笑着出入村里,我知道很多村民在通过我的表情解读信息,我不倒,村里就稳。

  甄叔时时关注着我的动态,常和我短信聊天,我因为自身确实清白,加上他常帮我分析局势,终于安然渡过难关,滴水未沾鞋。

  长期的接触,我和甄叔已经是很好的朋友,我们经常聊天,他整天给我上课,一副要把毕生绝学都传给我的样子。他给我总结矿老板有如下几种:

  第一种是原生矿主,家门口就有资源,一些农民懒得种地,凭着靠山吃山的思维,用最原始的手段惨淡经营,后来赶上钢铁市场大热,这些人一夜暴富,完成了资本的原积累。

  这种人,又分多种,一种是守财奴,穷日子过怕了,有了钱反而更吝啬,小心谨慎不招灾惹祸;一种是胡吃滥造型,有钱了不学好,吃喝嫖赌,为富不仁,小老婆养一群,私生子生一片,声色犬马。再一种,人品不错,事业也有点成绩,但忘乎所以,忘了自己的小农真身,以为自己真成了商界奇才,到处投资,殊不知,自己是凭运气发财,在别的行业,禁不得一点折腾,最终往往一败涂地。还有一种,有钱后,总想谋求政治地位,和当官的称兄道弟,辛辛苦苦弄个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当,殊不知,那贪官从心里就看不起他,只当他一只傻傻的提款机罢了。

  第二种是,改革开放以后就在别的行业打拼,且小有成绩,思维灵活,看到铁矿业有发展前景,强势进入。

  这种人,第一种人的毛病或多或少也都有。本质上也是农民出身,但毕竟出来的早,经过社会的大浪淘沙,淘掉了一批,剩下的,都是聪明人,这些人头脑清醒,与当官的若即若离,游鱼一般。

  第三种是,1998年铁矿市场低迷,国企改制,一些国有钢铁厂私有化给了个人,然后赶上矿价暴涨,也一夜暴富。

  这种人,跟官场渊源颇深,有些本来就是官。这种人行事做人,往往高傲,自以为出身官场,人脉通熟,不喜在官场投资,只走动一下上层,对官场中的小喽啰不大看得起,但往往,小鬼难缠,常吃一些暗亏。

  这些都是干货,我原样复制了出来,他让我找这些人的原型,跟留作业似的,然后分析他们的成败得失。

  隔两日,就另一主题,他又会发过来一段长篇大论:

  四种人不可交,一是吸毒的,吸毒的人没有人格底线;二是赌博的,赌博的心术不正,恶意算计别人;三是不孝的,对父母都不好,对别人也是别有用心;四是亲兄弟反目成仇的,这种人,和外人好也是假的。

  特别注意四大职业:一是教师,火星来客一样,不懂人间规则。二是记者,开始总是高冷正义,最后准让你买书。三是医生,拉完左手拉右手,绕来绕去地套你是不是开矿的。四是律师,扛着法律的大旗,行着诈骗的事实。

  他也说,这几种类型中,不是所有的都坏,但坏的比例非常高。他甚至锲而不舍地给我举例讲述,都是他几十年的亲身经历,有些人事,我也深有体会,所以,他这些理论,虽不完全精准,但确实可供参考。

  我曾经在2012年送他过一幅画,是北京一朋友画的,可巧,2015年,这画家获了个联合国的大奖,名声大噪,画也变得十分值钱,我问他画还在不在,他说在地下室,我让他好好收着,画家获奖了,很值钱。他秒回“我明天就拿出来藏好!”他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八几年,倒黄金,辽宁凌源一战友,送我一尊金佛,我怕假,给炼了,结果全是铜,只炼出几十克金子,后来才知道,那佛是古董,很值钱。没文化,真可怕!”

  这故事我一度当作年度最冷笑话讲给别人听。

  他曾把另一个亿万矿主气出一场病来。

  那矿主想卖矿,但只一条:“卖谁不卖甄某人”,甄叔上了劲儿,跑到北京找了个退休老头儿,他把老头收拾成京城的神秘富商,配上奔驰宝马大风衣,跑回老家跟这个矿主周旋买矿,他当了个中间人,约好卖成了提中介费,结果周旋了半年,“神秘富商”花1.6亿把矿买了过来,甄叔提了中介费400万,等合同一签,他跳了出来,那矿主一看背后还是他,气蒙了。

  我曾缠着甄叔给我讲这个故事的细节,他可能考虑到那位矿主的感受,不愿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来消遣对方,只肯给我讲大概。

  这是他难得的不肯卖弄的时候。

  我们常常聊着聊着就把人生聊空了,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他一点点把我往少年老成里打扮着,当我对哪个官员义愤填膺时,他告诉我“蠢人当官,庸人发财,赖汉娶花枝,自古三大不平事,看不开,是自己执迷。”

  当我感慨于那些矿主们形形色色地命运时,他告诉我“小富靠勤,中富靠智,大富靠命,一切都有定数,不必替别人担忧”。

  当我受了委屈,低迷萎顿的时候,他就给我讲佛论道:“一块石头劈两半,一半被雕成佛像,一半被铺作庙前台阶。台阶不服,‘说不公平呀,我们同出一体,人们每天踩我去拜你’。佛像说:‘我经历了千磨万凿的痛苦才有资格站在这里,如果雕凿不慎,还可能被弃之荒野,连像你一样做台阶的资格都没有了’。”

  我的两个父亲,从来没有给我讲过什么人生道理,生父是没机会,继父是不会,甄叔好像替他们做了所有工作。

  转眼到了2014年,村里又临换届,长期的精神压力,让我退意萌生,我对选举之事,十分消极。

  那时候,村里的形势像极了《雪山飞狐》的情节:几派势力奔着传说中的李自成宝藏出发,一路上明枪暗箭,血雨腥风,都想着独吞财宝,而事实上,根本就没什么财宝。

  我早知这个真相,总想跳出来喊:“别打啦,别打啦!”,可他们杀红了眼睛,谁也不会听我的。

  我实在觉得自己力量单薄,更心痛于这群人的愚蠢。再有就是,我在这里承受了不少的委屈,我总是一片赤诚地去做事,最终换来的都是误解,甚至谩骂,对这个村子,我爱恨交加。

  我问甄叔:“那400万,你们过后是不是觉得特别冤?”

  他说:“不是事后,当时就觉得特别冤!但当时你那一副架势,我们有什么办法。”

  “那我是不是要错了?给你们造成了损失,给自己找了一大摊麻烦”。

  他说:“也没错,历史没有假设,人生没有彩排,在当时的背景下,就得那么做,通过分钱,你不也经历了不少锻炼么,就当给你交学费了!”

  “就当给我交学费了!”我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泪湿满脸。

  他对我的选举没表什么态度,只说,“如果再当选,也许能扭转残局,对村里是件有功德的事”,“不选也好,村干部,没意思。”

  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件事模棱两可,我于是照着自己的意思一日日消极下来,农村选举,是场生死大战,拼尽力气还不一定咋样,何况我如此不上心,于是果然没能当选。

  选完举,已是腊月将尽,我着手收拾回京,甄叔给发来大段话:

  “感情上希望你留下,以后还可常见面。三年来,看到你的付出,只是没人懂珍惜,替你不值,故不挽留。我一生,结识村干部无数,几乎没有好下场的,这些人,论能力智商,干别的,或都有发展,但当了村干部,每日被琐事纠缠,虚耗才华,最终求名不得,求利无多。这也是当年我给你讲的那个神婆故事的第三点,做神婆的人,都不会善终,村干部也一样,结局往往不好。当年的你,怎能参透这一点?”

  原来如此!

09

  我最终离开了我的家乡,这一次,应该是彻底地离开了,这里又成了我单纯的娘家。

  我离开的时候,这里的形势已一片萧条,这个单纯靠资源发展的小县城,当资源的优势消失殆尽后,几乎一夜回到解放前。大部分钢铁厂在亏本运营,很多都已停工,曾经赫赫一时的矿老板们,如今已七零八落。他们中有的吃喝嫖赌败光了家产,有的把钱扔房地产造了一批批鬼城,有的被全国慕名而至的骗子们骗得精光,有的和其他矿主争矿,斗气犯狠,把钱砸向了一级级官员,结果钱没了,自己和官员也进去了。总之,这些人,暴富的方式几乎无二,败家的方式却各有千秋。

  甄叔他们这群人算是好的,没有负债,只是蒸发了很多财富。

  甄叔能被剩下,完全在于他自身的不断努力,他常年读书,鲁迅老舍莎士比亚,中外历史,信手拈来。他是最懂以史为镜的人。

  我怕他上火,时常安慰,他倒看得开:“人的所有聪明勤奋,在历史大潮面前,都不名一文,我和你一样,地主阶级后代,人生起起落落,早看淡了,随他去吧。”

  他还怕我这么小的年纪,见了这么多负面东西,厌弃人生,教导我:“即使饱尝人生酸辛,见惯世情冷暖,也不要心灰。这世间,还有很多美好,值得去拥抱。”

  这句话,很快验证,我离开村子回京的路上,不断有电话进来,都是村里的人,他们在电话里告诉我,我为他们所做的一切,他们都看到了,有七十多岁的老爷爷哭着说舍不得我。

  我所有的辛苦和委屈都随高速上的风散掉了。

  再说回矿主,柴静说:“没有在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

  对很多人来说,财富是把双刃剑,没有一定的智慧和定力,是驾驭不了的,这些矿主,普遍都是农民出身,突然的暴富,看上去好像是天上掉馅饼,一不小心,就成了炸雷。

  那些矿老板们,也一样,他们你方唱罢我登场,热热闹闹地演了一场大戏,最后还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人们只关注他们一夜暴富或一掷千金的浮华,谁探究过他们为了那些财富付出了多少努力和代价,有谁体会过他们一旦落魄或一夜白头的辛酸呢。

  他们中的很多人,还不如从来没有过那么多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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